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邓小平、基辛格会谈纪录(一)

场合:一九七四年邓小平访美与基辛格在纽约华尔道夫饭店的会谈记录
时间:一九七四年四月十四日下午八点零五分至十一点

与会者:
中方:邓小平(副总理)、乔冠华(外交部副部长)、黄华(驻联合国常驻代表)、
章含之(翻译)、罗序(记录)、过家鼎(记录)

美方:基辛格(国务卿)、希斯科(国务次卿)、史考特罗(国家安全会议少将)、
罗德(国务院政策计划处主任)、恒安石(国务院副助理国务卿)、傅立民(中国
科科长,记录)

基:副总理先生,很高兴能与你见面。(允许记者开始摄影)

邓:记者真多。

基:他们要我握手。(基先后与邓小平、乔冠华握手)。他们要我们三个
人一起握。我想,你们的摄影师比我们的要有纪律得多。

邓:我们不应该听他们指挥。

基:但我们必须听他们的。否则的话,他们会登最难看的照片。(新闻记
者离开)

基:黄大使(黄华),你的背还好吗?

黄:马马虎虎。

基:你去看过我帮你安排的医生了吗?

黄:还没有去。

基:他怕我的医生会在他的背里面放麦克风。

邓:我想在今天我们在场的这些人中,你最早认识的是黄大使。

基:是的,我是一九七一年和他在北京机场见面的。他可能已经忘了,
不过我从他那里学到了一些极有价值的经验,让我知道如何去谈判。有
一次,我与苏联人讨论一份公报的事,他们建议双方各提出自己立场的
最高纲领,然后再试著来化解分歧。但是黄大使建议我一开始就应该将
我们真正的立场提出来,这样子我们才更容易达成协议。结果正如他所
说。

邓:你与苏联交往已有多年的经验了。

基:的确已经很久了。它一直是那么累人,过程也一直重复。第一天气
氛通常很好,第二天双方就很火爆,到了最后一天,在离开的两个小时
之前,当苏联人发现我们无意放弃立场时,他们又变得愿意妥协,气氛
又转好了。总是这个样子。

乔:这是辩证法。

基:好了,我不想让副部长陷在这个主题里。你仍然欠我一首诗。

乔:没问题。

邓:对付苏联我的经验也很丰富。

基:在什么年代?

邓:我到过苏联七次。

基:你比我多三次。你能告诉我,苏联人一直都是那么难对付吗?你曾
在他们的会议桌上开骂过吗?

邓:依我的经验,我们从未达成协议过。

基:我们倒还可以达成协议,只是过程很慢。他们对武器管制的想法
是,应该先讨论我们所拥有的军事基地。而他们应该有五年的时间去做
他们想做的。(基辛格的夫人进入房间)我们正在谈如何与苏联谈判的问
题。邓副总理到过苏联七次。他和苏联打交道的经验是,苏联人从来不
同意任何事情。不过,我们倒与苏联人达成了一些协议。

邓:你走我前头。

基:当然我也能了解,现在我说了这么多,下一次我在北京的时候,副
部长也可能对我吼叫,看看结果会怎么样。

邓:目前为止,你应该已跟他吵过好几次了。

基:与他谈判一直很艰难,但大家都很理性。而且,我们也能够达成协
议。例如,上海公报谈判,我们花了好几晚的时间共同讨论用字的细节
问题。

邓:每一方均应该说出自己的想法。这是最重要的。

基:只是在那几次协商中,我喝了太多茅台酒。

邓:那你和副部长有共同点,他也很喜欢喝茅台。

乔:如果你喝多了,那不是我的错。

基:可是在那几次谈判中,你没有被打败。(停顿一下)你知道吗,葛
罗米柯(苏联外长)曾向我抱怨你过去的一次演讲。

邓:他很不满意吗?

基:他认为受到攻击。他还要求我代表我们(中、美)两方来回答他的
问题。

乔:很聪明的策略。可是基辛格先生,如果你注意听我明天的演讲,葛
罗米柯应该不会听到太多批评的话。

邓:我认识葛罗米柯是在一九五七年。

基:和那时候比较,他变了很多吗?你认为呢?

邓:他不是苏联内部决定政策的人。

基:的确,就我的经验,他只是勃列日涅夫的跟班。在谈判时,除了技
术问题之外,他从来不表示自己的意见。不过,最近他似乎变得比较有
自信,因为他已经进入政治局。

邓:在一九六四年以前,勃列日涅夫也不是决策者。

基:对的。那时候他似乎不了解外交政策,而且他把赫鲁晓夫拉下台以
后,自己也不敢轻易外出度假(双方去用餐,基辛格介绍希斯柯与史考
特罗,基说,希斯柯是我在中东的分身)。

乔:你的意思是,如果你成功时成功是属于你的,但你失败的话失败是
他的。

基:副部长是负责中东事务的。去年我们就曾讨论过中东问题,而且我
还依照那次谈话的要点来操作。

乔:上次我们碰面时,我的说法是根据毛主席向埃及副总理所说的内容
说的。你有两手,你应该两者皆用,一手对以色列,一手对另一方。

基:我们一直根据当时我俩讨论出来的政策来做。

邓:这是真的。应该用两手。

基:确实是。

基:这是茅台。副总理先生,我们欢迎你到纽约,在这儿看到你真的非
常高兴。

希:这是我第一次喝茅台。

基:如果你像乔副部长一样的话,你应该每一次都干杯。

罗:我相信有茅台就可以解决能源危机。

邓:但是我们能够解决原材料危机吗?

基:我想如果我们多喝些茅台,我们可以解决任何事情。

邓:我们的关系到目前为一直没有改变。

基:我们一直将美国与中国的友好关系放在最重要的地位。我们也有意
追求两国关系的正常化,就正如我跟毛主席与周总理说的一样。

邓:毛主席个人也支持这种政策及相关的原则。我相信,你与毛主席两
次长谈后,也应该知道这点。我想,上一次你和毛主席谈话有三个小
时。

基:在几次与毛主席的谈话中,我们谈得很深入,因此媒体对我们双方
关系的说法我并不在意。就我们的经验,中国人是说话算数的。(向乔冠
华敬酒)

邓:你(乔)喝完这杯茅台,你明天的演讲一定更精采。

基:这真令人感动,我也要抨击超级大国。我很高兴邓副总理证实副部
长已经在北京告诉布鲁斯大使,我们两国的关系不会改变。

邓:我读过你们和毛主席谈话的纪录。非常的清楚,你们从战略观点讨
论美国与中国的关系。唯一的难题是,不知苏联的战略重点在那里?就
这点来看,我们之间存在著分歧,但这些分歧算不了什么,实际的发展
会告诉我们,他们真正的战略重点何在?

基:当然。无论苏联的第一个战略重点何在,但它的下一个重点就很明
显。如果第一个重点在欧洲,那么下一个就是中国。如果第一个重点是
中国,那么下一个就是欧洲。如果,第一个重点是中东,那么下一个也
很清楚是那里。

邓:在东方我们曾经向日本人-我们的日本朋友提过这件事。他们好像
不太了解这些。他们似乎认为苏联在东方的目标不包括他们在内。例
如,我们谈过的西伯利亚油田探勘的泰曼计画,日本人说,他们必须重
新考虑本身的立场,以免冒犯中国人。但是,他们并不认为日本的利益
会受到这个计画的影响。

基:日本人不从战略的角度考虑问题,而是从商业的角度考虑问题。总
之,我真的很高兴今天晚上可以看到中国来的老朋友。从我们这方面来
说,我们可以确认我们与毛主席与周总理谈话的每一个细节部分。我们
也可以确认我们的政策方向。我们曾经和我们欧洲的盟邦有过一些争
论,目的在让他们了解事实,也希望他们注重实际。但这些都不影响我
们的长程战略,也不影响我们建设一个强大欧洲的愿望。你做为我的老
朋友,是了解的。法国人一直抱持非常短期的观点。我相信,你最近曾
经和他们谈过。但这不会影响美国的既有立场及苏联与欧洲对抗的现
实。这些争执只是家务事。

邓:是这个样子,有小争吵,但不影响团结。

基:相对乔副部长我总是趋于下风。副部长是研究哲学的,他研究黑格
尔,我只研究过康德。但我确定,如果我批评法国而不批评德国,副部
长应该不会有意见。否则他不会放过我。

邓:为什么到现在为止,水门案还有这么多的议论?

基:这些几乎都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。主要是因为仍有不少人为了各种
的理由反对总统而引发这些噪音。

邓:毛主席曾告诉你,我们对这些事是不满意的。这些事一定会影响我
们的关系。

基:我向你保证,我们的外交政策不会受到水门事件的影响。

邓:对水门事件我们并不关心。

基:我们现行的外交政策,仍受到广大美国民众的支持。当我第一次见
到周总理时,我说中国是个神秘的国度。现在,美国好像也是一个很神
秘的国家。

邓:我们真的无法了解你们这些问题。(指水门事件)

基:发生这样的事,当然有一些事实,也做错了一些事。不过,当你改
变很多政策时,你也就制造了很多很多的敌人。

(邓小平向基辛格敬酒,邓说,美中两国关系可以说是不错的。基辛格
请教邓有关香港媒体对中共政治的一些报导,邓解释说,批孔运动的目
的是在把人民从旧思想中解放出来。)

基:我们的报纸说,批孔运动是针对个别人的,是针对活的人,而不是
古时候的人。

邓:他们说的有部分道理。当你批判保守思想时,自然的,也会影响一
些在位的人,有些人就被视为是保守思想的代表人物遭到攻击。

基:我观察中国的外交政策相当久了,我的结论是它一直是很一致的。
当然,我们不会评论你们的内政与内部形势。

邓:报纸上的那些评论是不可靠的。

基:我相信。(停顿一下)葛罗米柯问过我中国的情况。我告诉他,我
看不出中国的外交政策有变化。(停顿一下)你知道吗,我从未带希斯
科到中国,原因就是我在中国的任务从未失败过,所以我不需要他。但
是,我上次带过他的一位助理阿瑟顿先生去。

邓:你的莫斯科之行如何?

基:那是我要谈的下一个主题。你知道总统(尼克森)六月份要到莫斯
科吗?我与葛讨论了总统的行程安排,以及在访问行程中双方可能达成
的协议。这一趟的过程就像我前面说的一样。第一天气氛不错,最后半
天气氛也不错。真的很奇怪,我到苏联六次了,可是每一次总是会被叫
骂,但是我在被叫骂之后从来没有做出任何让步。我的结论是,勃列日
涅夫这么做是给政治局看的,并不是为了任何实质的目的。

基:不管我们与苏联做什么事,都是我们双方的事,都与中国无涉。

乔:你这么做是对的。

基:你在美国报纸上读到不少胡扯的言论。甚至有时候我读这些报导时
也会吓了一跳。迄今为止,苏联尚未拥有任何多弹头飞弹。他们正在测
试,但还没有。过一段时间,我会给你一些有关的数据。

邓:我也觉得在这方面,你很难与苏联达成协议。

基:我可能是错的,但我看不出有可能达成协议。我们有可能完成一项
视察的协议。不过,检查相当困难。我们也达成一项临时协议。坦白
说,发射载具的数量并不是那么重要。每一个载具可以装置很多武器。
例如,在我们的潜水舰上,每一枚飞弹有十个弹头,能够很准确的射向
各自不同的目标。

邓:我们关切与苏联的关系,主要是东部边境的问题。那儿的军事部署
没有改变。现在还是这样。

基:我认为已有一点变化,但我还不能确定。我想他们最近增派了三个
师的部队。我会查查看。

史(国安会少将):确实是这样。

基:三个师不算多。

邓:基本上没有改变。

基:这也是我们的看法。

邓:大约有一百万苏联部队部署在漫长的中苏边境上,但他们分得很
散。他们这么做只能吓一吓那些神经衰弱的人。我相信,当你跟毛主席
讨论这件事的时候,他说过一百万连自卫都不够,若要进攻的话,他们
还要再加一百万。

基:这要看他们想要做什么。如果他们要占领全中国,毛主席的说法是
对的。这要看他们的目标是什么。

邓:如果他们只占领边境的一些地方,这有什么重要呢?他们只会陷在
那里。

基:对他们任何这样的意图,我无意评断,但是他们可能这么做。就某
种角度看,他们可能试图摧毁你们的核子能力。我并不是说,他们已经
计划这么做了,我只是说,我们可以这么想。

邓:毛主席说过,我们的核子能力只要这么丁点大。(举小拇指比了一
下)但我很感谢你告诉我们这么多。

邓:不管怎么样,我们应该继续依照上海公报的原则来做。

基:我们也是这样。

邓:台湾问题该怎么处理。

基:如同我所告诉你,我们持续降低和台湾的来往,在上一个公报中,
我们探寻有效表达「一个中国」原则的方法,我们尚未竟全功,但愿意
听听你的想法。

乔:关于这个问题,我了解其本质,我参与了公报起草及用语的斟酌。
其含义正如毛主席所告诉你。贵我两国关系正常化只能以日本模式为基
础,除此之外,别无他途。因此,我顺便指出,就我们两国之间现有关
系而言,只应向前,不应倒退。对此,我很坦白的告诉布鲁斯大使,我
们进行了友好的对话。

基:我们很清楚你向他说了甚么,我们谨记在心。

邓:关于这个问题,我要提出两点。首先是我们希望愈快愈好,其次是
我们并不急于解决这个问题。毛主席已经向你提过这个看法。

我想今晚我们该讨论的都已经讨论到了,我们占了你很多时间,你一定
很累了。明天,你还要到联大演讲。

基:我一定不会透露一点口风。但我想在我和我的随员努力下,我们离
成功不远了。请你代我和总统向中国的朋友们,尤其是毛主席和周总理
问候。(晚餐约十一点结束,基送中国客人到电梯。)

(原件注:基辛格和乔冠华会谈后,感觉中国在「台湾问题」上并未给
与他太大空间。他强烈指出,日本模式并不必然适用于中国和美国关系
正常化,因为从历史考虑,美国和台湾保有同盟承诺,而「美国不被视
为背弃朋友是很重要的」。虽然如此,乔仍强调,和台湾断交是和中国
关系正常化的必要起点,而由于中国和美国接触已升温,即使未建交,
「我们要不是解决台湾问题,就是让问题继续存在」。基因此认为,或
许应推迟和中国关系正常化,因为双方因此起冲突,只会让苏联占便
宜。

基辛格也发现,中国在有关分享情报上,特别有合作意愿。在几次访问
中,美国官员都惯例地为中方提供情报简报。基辛格的军事助理麦法兰
就花了三天,和中国一名高级军官检视了数百页的美国情报。显然,在
这次访问,或一九七五年稍晚,中国开始做出回馈:他们显然秘密地允
许华府可以在中国若干据点活动,好让美国的情报单位可以直接监控苏
联。

虽然,基辛格的中国专家告诉他,中国的领导层正承受极大的压力,必
须巩固和美国的关系,但邓小平却对两国关系正常化的外交角力毫无兴
趣,他只是保持一贯的强硬。基辛格已准备就不同的保证形式进行磋
商,却徒劳无功,因为邓到底打不打算协商没人知道。基的中国专家后
来表示,邓应该是有点踌躇,或许是不愿在七五年初的全国人大开议前
让此一惹人争议的话题引来论战。

一九七四年十一月廿六日上午基辛格和邓小平又进行会谈。双方先会晤
了一下,然后又就日本总理田中角荣辞职后,谁可能继任交换意见。接
著,基辛格表示,他希望能讨论关于两国「关系正常化的所有问题」。)

邓:外界有许多看法,也有不少说法认为,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冻结,
(建交)速度也放缓了。但我相信,重要的是,双方都能认为彼此关系
的进展还算正常。

但也应该这么说,认为外界说法毫无根据也是不对的。例如,(基)博
士昨天提到,也在十月份和我们外长会谈时说过,我们(对金门)的炮
击变得更加频繁。

基:是的,也更加准确了。

邓:所以,当你们派驻大使到台湾,他们还增加在美国的领事馆总数
时,外界有一些臆测和说法也就很自然了。

基:特别是你绝不会相信,我们有些作为是出于愚蠢,而非计划的结
果。我一直到木已成舟,才知道增加领事馆的事。

邓:至于我们对关系正常化问题的看法,我相信博士和其他的美国朋友
都很清楚:那就是,日本模式。这方面,你们曾表达过,我们这边应该
提出我们该怎么做的具体模式,但其实我们早就表达过了:就是日本模
式。同时,我们这边也希望你们那边能再朝前多走几步。

基:(副)总理先生,有关你说的那点,也就是日本模式,但人们不都
是说,日本人模仿美国人,现在你却强迫我们模仿日本人。这是个新形
态,但我们可以接受那些基本原则。不过,我们有一些特殊的情形是日
本人没有的。在我们关系的不同阶段,我们都找得到符合你们原则,也
考虑到我们需要的方法。或许,要求你们在一个对你们来说有著重大原
则的问题上提出具体建议是不恰当的。

我记得当我第一次来访,我们起草我们第一个公报时,当时我还不认得
你们外长,中方还是很热诚的接待我。但我和黄华大使开始起草前,黄
大使却说,让我们先开诚布公谈谈一定得写入的东西,这样才能找到适
当的用字。结果真的成功了。

因此,我认为在日本模式的架构下,我们也该坦诚的讨论一下符合你们
原则的我方需求,看看能否找到一些方法达成我们的目标。然后,我们
就能拟出一个具体的计划。

邓:或许我们可以在小组会谈中谈得更仔细些。

基:我同意。

邓:但我要先放炮。

基:对我吗?

邓:嗯,实或虚,随你看。也就是说,如同我们知道的,在其他问题上
你们欠我们。不过,这不需要现在谈。

(原件注:邓小平没有解释什么是美国欠中国的,但意思应该是北京在
对台湾问题和中美关系正常化的进展上极有耐性,华盛顿欠北京一个人
情。不管邓的确切意思为何,邓接著重申他和毛泽东、周恩来都说过的
话:即中国欢迎早日解决台湾问题,但「也不急于一时」。同样的,邓
也引述毛的谈话说,「我们特别关注国际问题」,因此,在全球架构
下,例如苏联政策的挑战,中国有必要耐心等候和美国的全面关系正常
化。

稍后,基辛格和邓小平讨论安排他们的顾问就一些双边关系的技术问题
举行个别会谈,并同意先就国际问题举行小组讨论。)

(译自The Kissinger Transcripts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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